● 贵刊推出的2023年度十大学术热点,我也看到了,其中新闻传播学相关的学术热点有两条入选,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新闻传播正成为显学。拜新闻传播技术革命所赐,新闻传播被推至世界的前台,传播已然成为世界的本质性特征和人类元行为。当前社会已深度媒介化,技术媒介日益渗透到各个社会领域并使这些领域发生巨变,社会世界的所有元素都与数字媒介及其基础设施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在深度媒介化社会,媒介具有前所未有的连接力。通过数字技术、大数据、算法,不同的媒介之间以及个体和群体构成互联互通的传播网络,在这种传播环境中,社会系统中的微观和宏观力量均被媒介赋能,形成联结的社会网络。随着网络拓展蔓延,网络越来越多地涌现出非中心化的、分散的、弥散化的、多元差异的微观权力。个体行动者在深度媒介化的过程中,获得较大的信息传播自主权,由此形成的网络社会一直处于运动、流动与变化之中,是一个充满无限活性和能动性的“行动者网络”。
在深度媒介化社会,新闻传播活动已突破媒体机构和职业新闻实践的边界,它与社会系统其他领域融合渗透,问题域边界业已模糊,传统新闻传播学知识体系和知识逻辑的解释力大幅下降,甚至遭遇失效。传统的新闻理论大多与“组织化传播”“大众传媒中心论”相联系。在对复杂变量做到动态把握的基础上,建构面向未来新闻传播业态问题域的知识体系,或将在新闻传播学科领域引发一场新的知识范式革命。这种新知识范式革命将在技术与新闻传播、新闻传播学科自身、个体与传播等层面引发更多新议题。这些问题的研究需要推进新闻传播学与包括计算机科学在内的诸多自然科学和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等社会科学展开跨学科互动与合作,而这一系列问题的解决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新理论、新方法,对于全球新闻传播学研究意义不凡。
○ 与前些年不同,现在的研究很规范,尤其是社会科学研究,看似形式完备,却成了洋八股。在这些研究文章里见不到新思想,遑论文章的文采,堆的是数据,用的是别人的概念和模型。见多了这种的平庸,倒是很怀念过去的一些片面深刻的文章,往往使人醍醐灌顶。请问张老师,这方面对后学有什么建议?
● 如今,新闻传播学的文章越来越循规蹈矩了,越来越难以激起阅读冲动了,充斥大量的规范性研究。从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到结论,整个文章读下来,似乎一个模子复刻下来的,多是“精致的平庸”,少有思想性的洞见。亦如知名传播学者李金铨先生所言:“学者抱住一个小题目,在技术上愈求精细,眼光愈向内看,问题愈分愈细,仿佛躲进自筑的一道围墙,得到心理安全,拒绝与外界来往的压力,其结果是不但忘记更大的关怀,更阻碍思想的创新”。究其原因,盖与新闻传播学科的“社科化”范式转向有关。
科学研究存在这样一种假设:认为存在一个等待科学认知的对象世界,而真理或本质就隐藏在其背后,需要研究者利用一定的方法将其揭开。这种观念是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真理观”一脉相承的,认为感官可直接感知的事物仅仅是现象而已,真理在现象之后起决定作用,是现象之本质。波普尔认为,存在一个实在的外部世界,因而通过对假说的构想和严格的检验,科学使人类逐渐获得关于实在世界的日益准确的知识。科学致力于对实在世界的真实把握,而这种把握是通过实证进行的。社会科学沿着科学实证主义的路径,试图排除“主体性”干扰,把社会科学研究“客体化”,唯其如此,才是社会科学研究正道。这种把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化的路径,其实是把社会问题客观化和绝对化了。这种把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化的传统,需要反思检视。
其实,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研究都离不开对“人”的理解。“理解”并非人文学科的一种独特特征,而是人类生存于世的基本方式。传统的诠释学理论假定,一个主体意欲“理解”其所研究的客体,须具有开放的心灵,尽可能地没有偏见、没有成见地研究客体。这种将主体价值“清零”的科学主义预设是不真实的。伽达默尔认为,成见或偏见恰恰使得理解成为可能。偏见与其说是知识的障碍,不如说是知识的条件,因为它们构成了我们与我们的历史传统关系的基本框架。“理解”并非忘掉我们自己的意义视域。“理解”从来都不是朝着一个给定的客体的重要行为,而是朝着它的效应史,即其影响的历史。换句话说,“理解”是属于被理解的东西的存在。把社会科学研究“客体”化,意欲挤出“主体性”的干扰,进而把社会科学研究逼近经验主义的胡同里。其实,这是对社会科学研究的误解。真正好的研究文章应该是富有人文关怀和思想洞见的,而不是干巴和拧巴的八股文和高头讲章,应该是“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
○ 近年,新闻传播学及其相关的领域涌现了不少时髦的概念和研究,比如后真相概念和元宇宙研究,热闹之后往往一地鸡毛。这些现象一方面说明学界的趋新和浮躁,另一方面也说明有些学者耐不住寂寞和缺乏独立思考。什么是好的研究,什么是不好的研究,其实任何理论也难以经历百年的考核,您是怎么处理这类问题的,心中好的研究标准是什么样的?
● 确如您所言,新闻传播学及其相关学科领域,出现了忙于“短线”追新的虚浮之气。这些年来,社会“加速”带来的学术“内卷”愈演愈烈,形成巨大的负反馈,将学人和学科裹挟进去,难以自拔。社会学家米尔斯对他当时所在的学术界有这样的不满:“现在,许多学术上的狂热不到一两年,在尚未冷静下来之前,就为新的狂热所代替,这种热情或许可以给文化活动增添一些佐料,但却没留什么学术发展的痕迹”。这种现象,在新闻传播学研究领域同样存在。
什么是好的研究?对此,可能不同的学科和学人的判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学科基础尚不稳固、学术范式尚在探索的新闻传播学科而言,难以有权威的判定。维特根斯坦说过,洞见或透识隐藏于深处的棘手问题是艰难的,因为如果只是把握这一棘手问题的表层,它就会维持原状,仍然得不到解决。必须把它“连根拔起”,使它彻底地暴露出来。这要求我们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需要召唤宏大理论的回归。新闻传播实践变革太快,影响深广,在天量级的新闻传播实践面前,现有的理论支点已经支撑不起。一些核心概念、理论框架、分析逻辑远远透支,不能系统、有力地解释实践中所发生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结果是,我们多在理论上“打补丁”,未能建构一个相对强固、完整的理论“岛链”,以回应来自实践的挑战。学术研究不应是一地鸡毛式的经验堆积,满足于表象化的理论装潢,而应该超越实践的表层现实,在理论上进行提炼和萃取。
在我看来,好的研究天花板是马克思。熊彼特曾对马克思的研究作出这样评价:他的论证处处都建立在社会事实的基础上,他对于那个时代的几乎任何一部历史著作,只要是具有一般意义或全面视野的,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他不仅借助巨幅历史画卷,而且还借助很多具体细节,来生动地说明他的社会构想,其中大多数细节的可靠性,非但不低于、反而要高于当时其他社会学家的标准。对于他采信的这些事实,他一眼就穿透了其表面的毫无规律,直抵历史事物的宏大逻辑。他努力阐述这一逻辑,即所谓的“经济史观”,其结果无疑是迄今为止社会学研究领域最伟大的个人成就之一。
○ 我们这代人大概从懂事起就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算是赶上黄金时代。同样我们也经历了大众传媒的黄金时代。从20世纪末开始的互联网技术革命,再到现在的人工智能技术等一系列新兴媒介技术的兴起,也许未来还有各种新技术滚滚而来。我想知道新技术革命对新闻传播学的冲击是机遇大于挑战,还是疲于奔命,该如何看待当下的中国新闻传播学界的回应?
● 当下中国遭遇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种变化是全方位的,而在新闻传播领域的变化则更为深广。中国社会转型正面遭遇新传播革命。新闻传播学身处新传播革命腹地,第一时间迎接这场旷世传播巨变,可谓生逢其时。生逢巨变的时代,伟大千载难逢的传播时代,这是我们这代学人的幸运。
时下,中国新闻传播学研究到了“关键时刻”。在这时刻,新闻传播学知识生产在两个方面齐头并进:一方面,需要做“加法”。在新闻传播实践领域,面对问题的井喷和传播系统的非线性扩张,以及认知不确定性的集聚、关联变量的激增,新媒体技术的快速迭代刺激了知识的激增和信息的无序扩张,知识界对于未知领域的探求任务愈加繁重。面对不断延展的未知领域,我们必须做增量,尤其是需要这硬知识上做“加法”。在中国新闻传播实践中,存在甚多“灵感式”的“临场发挥”。中国当下新闻传播学研究,需要调动这些能动性知识,发掘每个场域背后的“小逻辑”,建构我们自己的“主体性知识”和逻辑自洽的理论话语体系。另一方面,需要做“减法”,挤水分。面对大量的“散装”知识,一方面要去“库存”,去“低端知识产能”,提升知识浓度和硬度,同时需要强化知识的“语法”提炼。当从知识生产逻辑性和系统性的角度,变知识“弱连接”为“强连接”,提炼新闻传播知识语法,构建中国新闻传播学话语体系。